科技日新月異,教學使用的媒介也逐年更新,從早期的黑板、投影片、幻燈片,到電腦投影的ppt、動畫、影片。三小時的課程,如果能夠使用不同的媒材,確實比較能夠吸引學生持續的注意力。而且影像能提供文字所沒有的訊息。 課堂教學,使用電影片段來輔助說明課程內容,已經甚為普及。例如用《衝擊效應》來討論種族問題;用《新郎向後跑》來講述同性戀恐懼症;用《黑澤明之夢》來省思環保與戰爭議題,都是常見的激發學生參與興趣的教學策略。然而研究方法與寫作的課程,倒是比較少見使用電影的素材。研究牽涉知識論、方法、倫理與寫作,有哪些電影可以切題呢?
研究需要的絕不只是蒐集與分析資料的方法與技術而已,更要問為何而研究?以及研究背後的預設為何?也就是要問什麼是真相?有一個外在於研究活動之外的客觀真實存在嗎?理解如何可能?研究過程中又有什麼權力與倫理牽涉其中?
一、什麼是真相?
黑澤明的《羅生門》是一個不錯的開始。這部電影係以作家芥川龍之介短篇小說〈竹藪中〉的情節為骨幹加以發展,然後再加上其另一短篇〈羅生門〉中的躲雨情節(失業人的生存競爭)。電影的主要人物有武士、武士的妻子、強盜與樵夫。故事是說強盜在路途中遇見武士,見其妻子秀色可餐而欲染指,於是騙說有寶藏,將武士誘入林中,趁機制伏,然後回到舊處強暴武士妻子,再帶她到武士面前,質問她要選擇跟武士還是強盜走?總之,後來武士被殺死。強盜的說詞強調自己與武士決鬥時的英勇;武士妻子強調自己的貞節,後因丈夫鄙夷的眼光,而可能誤殺了他;武士透過靈媒宣稱自己切腹而死;而作為旁觀者的樵夫也藉貶低他人的故事,來抬高自己的形象。然則真相究竟為何?或者根本沒有一個真相?
放到研究的脈絡,電影的意圖在於尋找真相嗎?近來研究常強調三角檢証(triangulation),使用多元的資料(來源)、方法,以提昇研究的品質。但是在不同知識論取向下,三角檢証的意義也不同。實證主義相信有一個客觀真實,不同的資料彼此相互校正與驗證,以逼近真實。詮釋取向的三角檢証,則在於增加研究的完整性與深度。又如果把電影中不同角色的陳述當作訪談,則研究者要關心的是,他們其實經歷了不同的世界?還是他們分別為了自己的利益而說謊?或者是在一種特定的研究關係下,而採取一種特定的說法?有別於絕大多數推理、驚悚的劇情片,通常影片的結尾是真相大白的時刻,然而《羅生門》的導演黑澤明並不企圖給一個客觀的「真相」解答。看完電影,觀眾仍然會沉浸在劇情之中,思索電影中每一種說法的意義與合理性。
《上帝也瘋狂》可以用來討論現象學。電影講述一個與自然和諧相處、與世無爭的原住民部落。有一天來自「文明」世界的飛行員從空中丟下一個可口可樂瓶。這個來自天外的陌生之物,落入原住民手裡,由於陌生,因此開啟了很多可能性。它可以用來吹奏音樂、當印章、XX蛇皮、洗衣服時敲打衣服等。正如現象學所啟示的,將原來「可口可樂瓶」、裝水的容器等既有意義「放入括弧」(這些意義既開顯也同時遮蔽了事物的本質),在與事物親身互動,探索事物可能性當中,尋找事物的本質。
二、研究與回饋
學術研究經常涉及敏感的田野,像是吸毒、性工作、賭博等議題,如何進入田野,處理其間的權力與倫理關係,考驗著研究者的智慧。獲得美國影藝學會最佳紀錄片的《小小攝影師的異想世界》其英文片名為《Born Into Brothels》,顧名思義講述的是妓院的故事。要拍攝性工作者生活的影像有很高的難度,本片導演也是四處碰壁。後來他們與紅燈區的兒童成為好朋友,決定發給他們相機與底片,並教授攝影的技能,讓兒童自己以獨特而具洞察力的觀點來捕捉這個艱困環境的影像。這部紀錄片獲得極高的評價,但是也引起很大爭議,甚至是法律訴訟。其爭議點包括性工作者是否知道自己會出現在一部公開放映的紀錄片裡,事前有沒有簽署同意書?劇中的兒童是否分享了紀錄片因成功而帶來的利益?所謂真實的這個紅燈區(其醫療制度、衛生教育,愛滋病的比例低等事實)是否如片中所描述?
姑且不論此紀錄片實際上帶來的後果與爭議為何,作為一個在類似田野工作的研究者,你會怎麼作?如何進入田野、如何獲得當地居民的同意與合作?如何描繪田野與居民?如何處理研究發表(尤其是獲致成功)所帶來的衝擊?如何回饋社區?顯然研究經常並不在研究者離開田野、出版研究報告時就結束,一個對於社區有感情的研究者,不能拍拍屁股就離開,仍然要持續關心並處理因研究而帶給社區的改變或者不變。
三、研究者的介入
《廚房故事》的背景是,1944年瑞典一機構研究家庭主婦在廚房工作的動線,以改進設計、增加工作效率。原來家庭主婦在廚房走動一年的路程,足夠讓她從瑞典走到剛果,研究過後可以將距離縮短到義大利。接著他們的研究對象轉到挪威的獨居單身男人。一群經過訓練的調查員於是進入挪威,晚上睡在屋外的蝸牛行旅車內,其他時間則待在研究對象廚房內一張高椅上進行無干擾觀察。結果兩個單身男人要在同一個小空間中度過許多時光,又禁止交談對話(以免扭曲研究結果),造成許多緊張關係。挪威老男人於是採取不合作主義,故意不在廚房做飯、在餐桌與觀察椅中間晒衣服阻隔視線、晚上故意關燈讓調查員無法紀錄、在天花板挖洞反過來觀察調查員的一舉一動。
我們可以反思,研究者不說話就代表沒有介入嗎?就像訪員的沉默,是客觀嗎?而調查員在廚房中現身,算不算一種研究權威的暴力?研究是單向的蒐集資料與詮釋,還是雙向互動、相互理解的過程?
《真相拼圖》(或名《同志殺人事件》)講述1998年美國懷俄明州一位年輕男同志Matthew Shepard遭虐殺的事件與其後續影響。一紐約劇團在其死後,來到Laramie鎮進行了超過二百人次訪談,完成舞台劇The Laramie Project,以及同名電影。《真相拼圖》雖然是由演員演出的劇情片,但是劇中的情景與對白皆來自於實地訪談。時下有許多紀錄片會穿插動畫或者模擬畫面,從這個角度來說,《真相拼圖》可以說是一部模擬的紀錄片。
這個仇恨犯罪事件給Laramie鎮帶來很大的創傷,有的民眾不敢置信,有的不願面對,有的覺得受傷。面對此種具有高度爭議的田野,研究者如何進入?或者憑甚麼進入?研究可以為鎮民帶來療傷效果,還是激起更大的仇恨?研究可以是同志運動的一部分嗎?
四、訪談的政治
電影也提供很多討論訪談的素材。當居民想要忘掉令人難堪的過去,拒絕接受訪談時,這意味著什麼?劇組中有幾位為男女同志,當他們直接面對恐同的仇恨式言論時,可以反駁嗎?電影裡有一幕令人印象深刻。一位女同志在街頭訪談神職人員,該神職人員先是說他的身份不方便發言,繼而說Matthew Shepard在死前如果還有意識的話,應該要知道他的一生(作為同志)是錯誤的。女訪員聽完這番話,跑回劇組放聲大哭。她氣憤的是,為什麼她容許對方發表這樣的言論,而沒有當場表示不同的意見。當研究牽涉敏感而具爭議的主題時,研究者勢必要事先演練如何處理此種衝突。
訪談是社會科學很普遍的蒐集資料的方法。《金賽性學教室》描述性學博士金賽精彩的一生。在保守的五0年代,將私密領域的性行為調查公諸於世,令人震撼。而如何讓陌生受訪者能夠拋開羞恥心與罪惡感來暢談性事,更是討論訪談調查研究的重要文本。劇中有許多實際訪談的段落,可以參考。例如「你在成長過程中和父母的關係如何?」就不是好的發問,因為這是兩個問題,這樣問,讓受訪者可以略去他不想講的那個部分。訪員即使沒有說話,也要儘量避免自己的身體語言透露出對於受訪者回答的價值判斷;你只需微笑、點頭,看著對方的眼睛。針對不同背景(教育程度)的受訪者,要使用不同的語言(也就是用他們的語言)。
五、資料剪裁與觀點
研究生經常有個困惑,好不容易蒐集了堆積如山的資料後,卻不知如何剪裁、分析。《迴光報告》描寫未來世界,人出生後在腦部植入晶片,死後由記憶剪接師將其一生所經歷的畫面重新剪接,在追思會中播放,讓親友緬懷。問題是,幾十年的時光,該如何分類、排序、剪接成一個小時的影帶,是依吃喝拉撒睡、成長階段、活動還是儀式?怎麼決定哪些生命片段是世俗、有意義,還是有啟發性的?影片的目的是為死者立傳,還是為了安慰生者?《接觸未來》裡的女科學家致力於接收來自外星高等生物的訊息,果真來自26光年外的織女星傳來堆積如山的訊號,但是即使用高速電腦仍然無法解讀其中蘊藏的意義。後來她們推測高等生物應該使用多次元的方式思考,銀幕上的資料從平面轉為立體之後,主題就慢慢浮現了。就像坊間的3D書籍,只需眼睛的焦點改變,立體圖像就會顯現。田野裡所蒐集的資料也是,有的時候換個理論觀點,也許會讀到不同的意義。
《迴光報告》更值得用來討論研究倫理。剪接師如何得到授權可以親見死者一生經歷的畫面?片中主角剪接師的女朋友在剪接室看到她前任已過世男友的影帶畫面,裡面有他們倆的親密鏡頭。她很生氣,這些只屬於他們兩個當事人分享的經歷,第三者憑甚麼可以參與?就像研究者,在怎樣的基礎上有權知道一般人所不知道的隱私、秘密?電影中提到一位青少女,壞事做絕。有一天,發現父母在她出生時已經為她植入晶片,她心想死後其生前所做所為就會為人得知,於是個性大改,成為乖乖女。可是沒過幾天,她就從高樓一躍而下,腦部著地受到重創,晶片當然也就毀了。
寫作也牽涉如何舉證、推理與說服。《鳴謝吸煙》講述的是煙草公司的代言人,如何為公司捍衛「人民有吸煙權利」這則信條。劇中有一幕令人難忘的場景,打個比方,主角參加一個電視台的談話節目,他一看舞台上坐著董氏基金會的代表、戒煙大使孫越、一位因為從小吸二手煙而進入肺癌末期的青少年。一般人看到這樣的陣勢,恐怕會落荒而逃,怎麼辯嘛。沒想到,男主角簡單幾句話,就讓所有人啞口無言。你可能不認同他的論點,但主角如何雄辯滔滔,給觀眾一個不錯的思考訓練。
六、什麼是虛構
許多學生也常問,媒體的深度報導和論文有何不同?同樣根據美國史上死傷慘重的科倫拜校園槍擊事件所拍攝的兩部電影《科倫拜校園事件》與《大象》,就很值得相互比較。《科倫拜校園事件》是紀錄片,導演麥克摩爾卻採取主動介入的方式,積極主導整部電影的論點。《大象》是劇情片,導演葛范桑則選擇用自然寫實的手法,描述學生日常的生活點滴。結果紀錄片看起來像劇情片,劇情片看起來像紀錄片。論文寫作的研究者角色與敘事觀點,可以由此有更深的體會與認識。
小說(虛構,fiction)與非小說(非虛構,nonfiction)的界線,確實不容易講得清楚。沒錯,朱天心的〈袋鼠族物語〉和〈想我眷村的兄弟們〉,確實有可能比相同主題的碩士論文讓我們更深入理解袋鼠媽媽與眷村的處境。William F. Whyte的《街角社會》,是民族誌,讀起來又像是小說。作者在街頭訪談並沒有錄音,可是書中的引文動輒半頁、一頁的,而且不同的受訪者講話的風格也清晰可辨。地名和人名是虛構的,資料當然也經過研究者的剪裁與重組。不過經驗研究畢竟不是小說,研究者常感嘆,如果有位受訪者說了[比較戲劇化的經驗],那該多好?可是人生本來就不是戲劇。寫小說則可以依照作者想要表達的觀點與感受,主動操縱小說人物的人生。
其他還有《駭客任務》可以討論知識論:什麼是真實?;《麥胖報告》討論研究設計;《楚門的世界》、《灰熊人》討論研究倫理。如果論文寫累了,也不妨去看場電影吧!
參考影片(依出現順序)
黑澤明(導演)(1950)羅生門。日本:大映影片公司。
Uys, Jamie(1980)The Gods must be Crazy(上帝也瘋狂)。美國:CAT Films。
Briski, Zana & Kauffman, Ross(導演)(2004)Born Into Brothels: Calcutta's Red Light Kids(小小攝影師的異想世界)。美國:Red Light Films。
Hamer, Bent(導演)(2003)Kitchen Stories(廚房故事)。瑞典:BOB Film Sweden AB。
Kaufman, Moisés(導演)(2002)The Laramie Project(真相拼圖)。美國:Cane/Gabay Productions。
Condon, Bill(導演)(2004)Kinsey(金賽性學教室)。美國:福斯公司。
Naim, Omar(導演)(2004)The Final Cut(迴光報告)。美國:Lions Gate Entertainment。
Zemeckis, Robert(導演)(1997)Contact(接觸未來)。美國:華納兄弟。
Reitman, Jason(導演)(2005)Thank You for Smoking(銘謝吸煙)。美國:Room 9 Entertainment。
Moore, Michael(導演)(2002)Bowling for Columbine(科倫拜校園事件)。美國:Alliance Atlantis Communications。
Van Sant, Gus(導演)(2003)Elephant(大象)。美國:HBO Films。
註:中文的「羅生門」常用來表示各說各話,不知真相為何的代稱,日文則是以「竹藪中」來指稱。
(本文根據「畢恆達(2009)看電影,寫論文。人文與社會科學簡訊,10(3),124-129。」稍加改寫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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