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24日 星期二

批判「批判二元論」:認識的二元論、形態的二元論與態度的二元論 謝昇佑

如果你想表現出批判的姿態,再也沒有比「二元論」更合適的稻草人了。


我們常常可以聽到,人們以「二元論」來作為對他人論述進行批判的立基點,或者常常聽到,人們以主張「要超脫…二元論」,來作為自身思想開明的表徵。事實上,氾濫或盲目的批判「二元論」,恐怕是最大的二元論。


大多數的時候,人們恐怕是從沒搞清楚「二元論」,就急著搭乘「批判二元論」的流行列車。假如你讀到這裡,就以為我是支持二元論,然後加以批判,那麼,你又陷入了二元論。事實上,這裡我要談的問題,不是二元論對不對,或者反對或支持二元論的「二元論式問題」;而是,我想要澄清,什麼是二元論,然而,在那個層次上,二元論是可以反對的(不一定要反對),哪一個層次上又是無法反對的。這個問題雖然涉及了認識論的根本,不過,我將避免用嗷口的哲學話語來討論它。


簡單說,我們至少可以分成三個層次來說明「二元論」的可能,一種是「認識的二元論」、一種是「形態的二元論」,另一種是「態度的二元論」。所謂「認識的二元論」,指涉的是我們在對事物進行認識時,所發生的一種不可避免的二元論模式。我們必須先了解什麼叫「認識」,才能明白何以不可避免。


「認識」就其功能上或者就其最根本的意義上來說,無非是對事物加以分(歸)類,乃至於命名。然而,分類意謂著何事?不管分類的結果是將事物歸為幾類,但是就分類的動作而言(亦即認識的過程),所指涉的最基本意義,無非是先能判斷某物是A或~A。儘管~A可能包括B、C、D...,但是,要能分類首先就必須先能對事物進行A或~A的判定。能對雜多的現象世界進行分類,認識的活動才得以可能。這也就是說,只要我們同意所謂「認識」就是最終能說出「X是『什麼』」或「X不是『什麼』」時,認識就必然包含二元論,否則,區別就無以進行。


顯然地,當我們這樣來了解什麼是「認識」之後,就會發現,認識的功能或結果將使得事物被限定,從而也排除了事物的其他可能性(A/~A的邏輯問題);對此,有些哲學家喜歡用強烈的修辭來說:「認識必然蘊含著一定程度的暴力」。我們可以舉例來說,當我們認識某人,意謂的是對某人進行了身份的分類,如果這個身份的分類是肯定的,這也就是將某人畫入A,而排除了他作為~A的可能;如果是不肯定的,那就是我們將某人畫入了~A,這也就排除某人作為A的可能。似乎,就認識的層面而言,透過一定程度的排除來化約現象的複雜是不可避免的,而排除一定是二元的。


第二種二元論是「形態的二元論」。延續第一個層次的討論,我們可以進一步發現,對事物進行認識活動的分類,必然有個分類的範疇作為分類的原則。除非我們是極端的唯心論者,否則,這個分類範疇多少被認為是以特定社會文化為基礎的。這也就是說,即便就認識活動而言,分類的進行必然涉及二元論的操作,但是,這並不意味著A/~A就只能分為兩類,相反地,~A在不同社會社會文化底下,可能各有不同「數量」的細分可能。而所謂形態的二元論,意謂的是某些社會文化底下,將認識論的二元論直接轉化為分類範疇的二元論,例如:[男]/[~男]=[男]/[女],但是[~男]=[女]不過是特殊社會文化脈絡的一種分類原則而已,不同的社會文化底下,[~男]也有可能包含「第三性」等等。


此種由社會文化分類範疇而來的「二元論」,我稱之為「形態的二元論」。這種二元論的指涉內容顯然不是必然的,它是可改變的。一般我們聽到人們對二元論的批判,很大一部份指涉的是這個層次,指摘形態的二元論過於化約社會實在的複雜。這種批判看似有理(多數時候也確實有理),不過,仍然有些容易使人混淆之處,有待澄清。


簡單說,「形態的二元論」雖然容易過度化約社會實在的複雜,但是,在現實的社會生活中,「形態的二元論」卻經常是面對生活世界繁複必須的一個起點,也就是說,如果我們面對現實社會世界的繁複,每件事都要在形態上細膩地分類,那麼,社會生活恐怕將不斷的「停格」,而無法流暢的運作下去,因此,為了使社會生活穩定且流暢的運作,「形態的二元論」往往作為日常生活社會世界交往的一個起點,只有在特殊的情境下,我們才仔細細分事物的類型,而不會隨時隨地的對每件事都進行著多元形態的仔細考查。換言之,「形態的二元論」乃是日常生活中,經常用以保持日常生活流暢的策略。例如在一般日常語用中,人們常用「黑/白」來簡化顏色,或者用「城/鄉」來簡化城市類型;但是這種語用中的「形態的二元論」並不表示人們天真地認為就只有「黑或白」、「城或鄉」,毋寧說,「黑」、「白」之間或者「城」、「鄉」之間是一種光譜,這之中還蘊含各種介於中間複雜的形態(比如說「鐵灰色」等等),但是社會生活中並不需要每次都辨識的很清楚,因此,只要日常生活可以持續運作,類似「黑」/「白」或者「城」/「鄉」這樣的化約就足夠了。也正因為「形態的二元論」往往作為人們應付日常生活的化約複雜的方式,因此,對社會研究者來說,日常語用中的「形態的二元論」,往往也就是貼近社會生活世界的起點,不過,這裡的關鍵仍然是,這只是一個起點,並且,構成「形態二元論」的兩端不是對立而是光譜的關係,中間蘊藏各種複雜交錯的形態;而研究者的工作就在於儘可能的透過這個起點,勾勒出光譜中各種相互滲透的類型。


然而,假若這麼說,是否對「形態二元論」也不能批判了?就俗民世界的日常生活來說,「形態二元論」作為一種為保持日常生活流暢的這一點,或者作為社會研究的起點來說,確實是沒什麼好批判的,但是,如前所述,這種「形態二元論」充其量也只是化約繁複現象的一個起點,假若人們忽略了這一點,而把這個起點沈澱為一種社會文化穩定的分類結構,那麼,此時的「形態二元論」就值得反省了,而這種沈澱為分類結構的「形態二元論」,往往也涉及了「態度的二元論」;就我個人而言,我認為最需要批判的是「態度的二元論」。


「態度的二元論」也就是對事物強加以「是/非」、「好/壞」,並且,只有「非是即非」、「非好即壞」的選擇。這種態度的二元論往往會配搭著沈澱為分類範疇的「形態二元論」,把某一類等於好,另一類等於不好;典型的例如:「男尊/女卑」。然而,正因為這兩個層次的二元論往往套疊在一起,因此,人們常常誤以為只要批判「形態的二元論」就可以為被賦予負面價值的一方平反。事實上,縱使在形態上突破了二元論,也不見得能夠改變事物的價值分配,比方說,即使我們突破了一般「男/女」的二元窠臼,改變為「男/女/第三性」,這也不等於能夠改變男性優位的價值體系,「男/女/第三性」也可能依舊對應到「男尊/女卑/第三性卑」的狀態。換言之,根本的問題在我們仍然習慣用「是/非」、「好/壞」來作為對事物價值的測定;只要我們不改變此一「態度二元論」,那麼,一切被稱為「好」或「是」的價值,永遠就必須以某物被評價為「壞」和「非」來作為指涉的對象。


「批判二元論」在現代社會是再好用不過的攻擊武器了,不過正因為它好用、容易上手,所以人們往往就不加深思的濫用。就如同上述的分析,事實上,我們是可以輕易指摘他人「二元論」的,不過,濫用這樣的指摘往往無益於形成人們對世界多樣性的包容,相反地,更容易促使形成一種態度上的二元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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