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1日 星期二

教師動態 夏鑄九 B. 近年相關作品--中興新村,昨日的明日之城的明天何在?

一、中興新村,昨日的明日之城的明天何在? (2009/10/24)
(本文刪節為一千字後,發表在《聯合報》,2009年10月26日)

中興新村在台灣政治史中的歷史意義應該是無庸置疑的,除非是有什麼不宜告人的難言之處。中興新村是真正治理台灣的政治中心。在中央政府的政治設計之下,過去,台灣是由省政府的中興新村在治理台灣,而不是台北。這也就是說,在精省之前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是由能幹的省主席擺平台灣地方權力集團的地方顯要,歷史地形成一種極特殊的中央與地方權力的聯盟。因此,除了中央的財經內閣之於財經政策之外,省府的各廳處行政官員,才是真正瞭解台灣地方事務,應付突發的危機,而不是其他位高、人事簡的中央部會。若不解此理,才能理解為何在精省之後,台灣的國家機器不但沒有提升行政效率,相反地,在台灣民主化過程中民粹政治形成之後,台灣遂為不可治理之台灣。正由於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這種微妙的權力關係,1950年代以防空為名省府遷至中部的鄉村地區,更重要的中央政府反而留在台北城市中心,好似不用擔心空襲。而在當時實現中興新村這個政治上疏散計劃,正是規劃專業上的新鎮(new town)構想。

中興新村在台灣規劃史中的歷史意義更是值得保存的。由於政治的原因,中興新村是台灣規劃史中唯一執行成功的新鎮。而規劃這個行當,整個是源19世紀英國快速工業化時代無政府主義與社會主義的都市改革(都市改良)主義長流,這真正是規劃專業的在知識上的母體。當時,圍繞著羅伯‧歐文(Robert Owen)的烏托邦運動與埃比尼澤‧霍華德(Ebenezer Howard)的花園市 (或者說,田園城市,Garden City)的構想,都是針對資本義工業化的影響與都市成長的混亂邪惡,提供一個不同的社會環境。1898年出版的霍華德原書名就是《明天!一條通往真正改革的和平之路》(Tomorrow:A Peaceful Path to Real Reform)。後來再版時,更名為《明日的花園市》(Garden Cities of Tomorrow),成為都市規劃專業的經典,全世界規劃師的夢想。花園市運動是一個中產階級的都市改革運動,希望為工人階級提供在綠色郊區的獨戶住宅,是一項社會改革。它期望資本主義的工業化帶來的困境與苦難,能夠經由為勞工提供實質環境與住宅狀況的改善而改善。然而,卻遲至半個世紀之後(1945年-1970年),在英國的新鎮設計中才真正實現這些規劃方案。經由戰後英國工黨政府的政策,分派資源,塑造空間。此外,新鎮主張的是自給自足的社區。在規劃論述的意義上,戰後英國規劃師認為這是向市場力量支配的都市蔓延與大都市低頭的美式城郊發展之外的另類選擇。所以,中興新村原來是台灣版的英國花園市(田園城市)。而在這個原來帶有社會城市性格的移植過程中,由於後來的細部規劃操作者卻被送往美國考察,所以竟然移植了美式城郊住宅的囊底道模式,真是歷史的錯置。

今天,營建署正在中興新村推動生態城市規劃,期望將昨日的花園市更進一步與今日的永續城市價值連結。這是與中興新村保存的構想相容的計畫,因為19世紀的花園市,被英國的學者彼得‧霍爾(Peter Hall)認為,就是21世紀價值觀下的永續城市。然而,國科會卻提出了高等研究園區計畫。

什麼是高等研究園區計畫?假如這個高等研究園區就是包裝今天在中台灣的中部科學園區的話,從后里、新埔、後龍,再到二林,高科技業駐足之處,在繁榮地方背後,就是環境品質的代價與對農業的市場排擠與環境排除。這也就是說,以二林中科為例,彰化的濁水米、溪湖與西螺果菜市場的蔬果、王公的牡蠣、芳苑的雞蛋、彰化與雲林的豬肉,都有可能因為環境對食物鏈的污染被排除在市場之外。若中興新村的高等研究園區是如此這般的園區,中興新村與南投的居民就要站出來反對。為什麼呢?高科技產業最重要的環境負荷就是空氣與水污染。日前受邀來台的國際負責任高科技網絡主席泰德‧史密斯(Ted Smith),觀察台灣高科技業所引發的環境爭議,在記者會上指出:“依照加州矽谷的經驗,高科業的足跡,也就是地下水污染的足跡。”他說:“除了當高科技的領導者,更應該當高科技環境管理制度的領導者”。史密斯還說:“台灣是以19世紀的管制手段,來面對21世紀的環境問題”。這就是最近彰化二林中科四期環評引起了環保團體、地方農民與沿海養蚵團體的抗議的主要原因。若是這樣的科學園區,也就是中部地區謠傳的所謂中科五期移入,那麼,南投中興新村花園市的居住品質未來也將受到破壞。這是以昨天的手段,面對今天,犧牲了明天。

其實,中部地區這種經驗一點也不陌生,只是在21世紀時,還不肯放過被廢省的中興新村,讓昔日的花園市進入了陰影。就在隔鄰彰化市,1964年台化在彰化東郊建廠時,地方是敲鑼打鼓歡迎的,但是,空氣與地下水污染卻換來八卦山果樹不結果,居民健康受傷害,市區發展被限制,環保團體要求台化遷廠的後果。這是昨日的期待,卻造成今日的污濁惡夢,讓明日沒有希望。

假如這個高等研究園區不是高科技製造業的園區,而是高階研發的園區的話,因為是研發活動,比較與中興新村的環境與空間模式相容。但是,這種高等研究園區會真正吸引投資者嗎?高階研發活動必須以研究機構為基礎。戰後英國新鎮失敗的原因之一,就在於產業私部門之投資,關於產業的空間模式並不是最重要的考慮因素,而是利潤之吸取,勞動力的養成…等經濟社會因素。簡言之,這些高階研發產業活動會不會在中興新村發生呢?現在的狀況是,政府能策動的研究機構雖應允遷入,但是,到底是原機構僅僅是規模擴充移入,還是真正的技術升級移入呢?所謂高等研究園區,當然是期待後者。國科會目前估計,未來政府投入資金將高達九成,財務回收也不在於短期,不令人訝異,這本來就是高等研究園區的現實與長期性科技政策所應為之事。至於,民間資金部分,尤其是幾個龍頭企業的研發單位,至今還是口惠而實未至的階段。根本原因是中部的科技研究機構本來就能量不足,今日因為高鐵烏日站與中興新村間之的交通確實明顯改善許多,但是能否造就高等研究活動成真呢?還是未知之數。就高等研究園區規劃的專業觀點來看,創新氛圍(milieux of innovation)是高等研究園區成真的關鍵,然而,創新氛圍在創造歷史之時,相較於事後重建過程的邏輯而言,是更複雜,也有更多的歷史偶然性。當然,最糟糕的事莫過於真正的高階研發永遠不會發生,卻可能因為政府的計劃引起了土地投機。用一個不會發生的明日之夢卻把每一寸土地都翻轉來過,這是破壞性的創造。

中興新村確實需要注入新的生命讓它活化。今天,因為是中興新村,聚落的歷史價值確實值得保存,而最高的保存就是活的保存。文資法的特性是保存有價值的昨天,假如文建會能盡快完成對聚落價值的文化資產指定,對道路模式、建物類型、植栽模式、建物高度、量體、形式、材料…一一加以指定。而都市計畫法的特性卻是憧憬有價值的明天,加上中興新村都市計畫細部計劃對於土地使用的剛性規定與都市設計準則、審議過程的要求,文資法與都計法兩者雙重綑綁,或許,這是暫時不讓此地被破壞,換取時間,等待未來與中興新村相容的新構想產生的辦法。中興新村是台灣的花園市,是過去的明日之城。在今日,對昨日記憶的保存,或許是展望明日美好生活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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